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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军魂 by 老土

2018-5-28 19:32

第二章 贞,是坚贞不二的贞
  1926年,旦娃子18岁了,不知是浏阳河水特别养人还是这山野的土地特别养人,山村里的五谷杂粮、粗茶淡饭,居然把旦娃子养育成一个健康稳健的姑娘,两只眼睛更加明亮了,像两颗钻石一样,不断闪耀着倔强、不屈,以及对生活充满渴求和希望的光芒。
  春天在人们不经意间悄悄地降临大地,山野里的草从溶化的冰雪中探出娇嫩的芽,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也缀起鹅黄的碎点,变得柔韧了。风,顺着河谷,贴着山梁吹过来,有一种湿润的酥痒痒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着直想打喷嚏儿。
  天气是醉人的温暖。
  这天,旦娃子与大姐开娃子、大妹莲娃子一块在野外寻猪草。开娃子、莲娃子和她一样,都被送去做童养媳,而且都在永和镇上。因此,到野外打猪草,便成了三姐妹相聚的机会。
  ”旦娃子,你婆婆还打你吗?“大姐问。
  ”打,怎么不打?回去早了点要挨打,回去迟了点要挨打,不管我做得怎么好,反正婆婆看着就不满意。“”我也是,“莲妹子说,”公公婆婆就从没给我过好脸色,打起来人来就往死里打。“大姐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她不知要怎样安慰两个妹妹才好,那双好看的眼睛,这时忽然像酒盅似的盈满了莫名的忧伤,她叹了口气说:”忍忍吧,谁叫我们是女人呢,如果有来生,来生我们就一定不要做女人了。“旦娃子却两眼望着远处,她的眼睛是闪烁不定的,像惊起了睡凫的山塘。
  ”旦娃子,你又在想什么了?“大姐问。
  ”我想到县城里去做女工。“旦娃子说。
  ”我也去,“莲娃子忙说,”这鬼地方我早不想呆了。“”不行,“大姐说,”那里人生地不熟,要是碰上坏人,一个女孩子家,那会很惨的。“”不怕,“旦娃子说,”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就不如出去闯闯,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就没有我们女人能讨生活的地方。“大姐想了想,忽然双眼放亮,说:”我听说现在外边闹腾得厉害,说是叫什么革命,县城里成立了工会、农协,还有妇女解放协会等,多了,尽新名词,姐脑子笨,记不住。“”革命?什么是革命?“旦娃子偏着头,睁大两眼问。
  ”我也说不上,“大姐说,”我只知道我们永和镇也有妇女协会,妇女协会的委员长是熊淑彬和唐淑妮,这两个人我都熟识,两个挺好的人。“”是吗?那她们都干些什么?“旦娃子接着问。
  ”她们号召镇上的妇女起来革命。“
  ”革命?怎么个革法?“
  ”要妇女剪掉‘巴巴头’啊,不要再裹着脚啊,男女要平等啊,还有,对对,我忘了一条最重要的,不许收养童养媳,也不许虐待童养媳。“她呆呆地站了半天,突然”噗哧“一下笑了,拍着巴掌嚷道:”太好了!这革命我也要参加!姐,明天我来你们镇上,你就带我去那个妇女协会好吗?“”好吧,我带你先去问问情况。“大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晚,旦娃子失眠了。作为一个年仅18岁的姑娘,她没设想过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对于将来,她说不上来,那是一块飘浮的云,一团朦胧的雾。不过,有一点她清楚,绝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刚满18岁就让公公婆婆逼着和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男人睡到一个铺盖里去了,绝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活着!她只记住,革命不许收养童养媳,也不许虐待童养媳,男女要平等。她这样想着,一双眼睛便在黑夜里忽忽闪亮。
  第二天,旦娃子便心情激动地跑到大姐家里,让大姐领着,一块去镇上的妇女协会。
  妇女协会在一条仄仄的小巷里,房子不大,是那种老式的木板屋,板壁让柴烟熏得墨黑,但屋里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炬,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程亮,在一张小条桌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协会委员长熊淑彬是一位热情、平易近人的大姐,在省第一师范读书时就加入了湖南新民学会,后来又参加了新民学会发起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回国后,在陈昌等人倡导的浏阳女学运中,她领着一批青年学生站在运动的前列,在全县妇女中掀起了学习新文化、新思想的热潮。她身个子不很高,一张长方形脸孔,一对漆黑的大眼睛,流露出热情的火焰,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熊淑彬挺热情地把她俩迎进屋里坐下,又提起茶壶给她俩一人泡了一碗滚热的茶。一碗热茶下肚,旦娃子觉着身上暖和了许多,也放松了许多,她骨碌着一双眼睛问:”大姐,我能参加革命吗?“熊淑彬笑着说:”欢迎啊!可是,你为什么要参加呢?“”革命好啊,革命了就可以不当童养媳了,就可以男女平等了。“熊淑彬就笑得咯咯的。
  旦娃子便睁大两眼:”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错呀,“熊淑彬说,”但革命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妇女协会是劳苦大众的组织,是代表妇女利益,替妇女们当家作主的,我们妇女协会的革命就是要解放妇女。“”那我更要参加了。熊大姐,我就加入你们这妇女协会。“”好哇,妇女协会的大门是敞开的,欢迎每一个劳苦妇女参加。“”噢,我是妇女协会的人了!“她高兴地嚷叫起来,眼里全是纯真的笑,像明净的天空。
  旦娃子从妇女协会出来,便又一径跑去大妹莲妹子家,高兴地拉住她便往外跑。
  莲娃子吃了一惊,忙问:”姐,干什么去呀?“”快,带我上理发店去。“”你要理发?“”我去把这‘巴巴头’剪了。你没看那个姓熊的委员长,就没有巴巴头,蓄一头短发,蛮精神的。“”真要剪掉?“”剪!莲娃子,我今天参加革命了,就得把这‘巴巴头’革掉!“两人就去了一家理发店。
  从理发店里出来,旦娃子那个云鬓高耸的巴巴头不见了,变成了齐耳短发。莲娃子望着她只管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她问。
  ”以后我不能和你在一块了。“
  ”为什么?“
  ”哪有女孩子和男孩子呆在一块的!“
  旦娃子就笑得格格的:”走,回家去!“
  忽然,莲娃子说:”姐,瞧你这头发,只怕回到古家又会要挨打挨骂的。“旦娃子不禁一怔,她知道今天无论怎样是回不了古家的,想了一会,说:”莲娃子,今天我们干脆一块回娘家去,再想想法子吧。“贝兴生第一眼瞅见旦娃子头上的”巴巴头“不见了,便吓得脸像一张白纸。她正在灶下生火煮猪潲,惊吓得双手一抖,手里握着的火钳也掉落地下,连带着灶膛里的火也掉落了几团,慌得她一阵手忙脚乱,忙去扑灭灶膛外边的火。
  旦娃子也慌了,也忙赶过去帮着扑火。
  忙乱了一会,火是扑灭了,可贝兴生心里的火气可大了,她冲着旦娃子斥责道:”旦娃子,你怎么搞成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样子?是疯了啵?“”娘,“旦娃子噘着嘴说,”这叫革命,我把这‘巴巴头’给革掉了。“”你要干什么我不管,但你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呢?你现在是古家的人了,你要剪在你古家剪好了,干吗还要跑我这里来?“”娘——“”别说了,娘就知道,定是古家容不下你这副模样,你才跑我这儿来,要让娘跟着你一块丢人现眼是吗?“”娘,我这丢人现眼了吗?“旦娃子失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哗啦一下就泼溅了下来,”我在古家当童养媳受够了,早就不想在古家再受罪了,我剪了头,就是下狠心不再回古家!“”不回去?“贝兴生惊讶地睁大了两眼,”可你这副样子,到哪里都会遭人骂。
  “我不怕,”旦娃子又犯上了犟劲,“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蓄个巴巴头呢?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和男人一样吗?”贝兴生心里一沉,像有什么撞在她的心上,她愣怔住了,嘴里嗫嚅道:“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娘,这就是封建,我们女人就是让它逼得没法儿活,”旦娃子说,“可我们还得活着,就得反对这些封建。
  封建?封建是谁呢?”“封建不是谁,但也可以说是人,好些坑害我们穷苦百姓的事都是它干的。”“你……你一个女娃子,能抗过他吗?”“我不行,但我知道只要有许多人在一起,就一定能的。娘,我这就走,不会在家里连累您的。
  ”贝兴生一时不知所措,忙问:“这就走吗?你要上哪?”“去一个反对封建的地方。”旦娃子说着,又对莲娃子招呼一声:“我们走吧,别让村上人看见了。”莲娃子便忙跟着她走了出来,悄声问:“姐,上哪儿去呀?瞧你,娘家不能回,古家不能去,你还能去哪里呢?”莲娃子又害怕又焦急,浑身沁出一层灼热的汗珠。
  “你忘了,刚才熊大姐是怎么说来着?”
  “她说,妇女协会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哦,对了,你说的那个反对封建的地方就是妇女协会。”“我就去那里,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我们女人的活路了。”她说,心里想笑,没想却掉下了两行莹莹的泪。泪顺着脸颊流到了紧紧抿着的唇间,干枯的双唇润湿了,苍白的脸庞上便泛出一片淡淡的红晕。莲娃子便看着她,只见她匆匆地往前赶去,显得有几分倔犟,几分激动,虽说多少还有些张惶,但并不畏缩。
  旦娃子一径往妇女协会奔去,在门口,没想竟然与熊淑彬撞了个满怀。熊淑彬去外边张贴宣传标语,刚好回来,一见旦娃子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忙问:“什么事这么急呀?”旦娃子说:“熊大姐,我要来这里和你们一块工作。”莲娃子也说:“熊大姐,您就收下我姐吧,现在她没法回去了。”“嗬,有这么严重?”熊淑珍问。
  莲娃子说:“您看我姐这头。”
  熊淑彬看了旦娃子一眼,忍不住掩口笑道:“你呀,也太性急了点。”“我不就是想参加革命嘛!这也错了吗?”旦娃子嘟着嘴道。
  “我说你错了吗?”熊淑彬看着她微笑道。熊淑彬十分清楚她在古家做童养媳的情形,她想,像旦娃子这样饱受欺凌、屈辱的妇女,对自身的解放有着迫切的渴求和希望,正是革命发展的对象。于是,便对她说:“我们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欢迎啊!过几天我们再到你婆婆家去一趟。”“大姐,谢谢你啦!”旦娃子高兴了,她的心变得像雨后的小溪,清新而快活。她调皮地朝莲娃子眨了眨眼道:“怎么样?我不是找到了我应该去的地方吗?”她咯咯地响笑起来,眼睛亮得能看见她那颗朴实纯洁又滚烫的心。
  旦娃子参加了妇女协会的工作,几天来,她跟着熊淑彬干得风风火火。她只感到,她脚下的这块土地在微微颤动,像有热流在涌动,有春气在蒸腾,有勃勃的生命呼喊着要跃出来。她发誓,为爹,为娘,为姐,为妹妹,也为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挣脱那沉甸甸的痛苦,重新开始一次坚实、纯净的人生之旅。也许,她还不明白什么叫人生,但有点她心里明白,便是要好好地活着!
  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夜幕像黑丝绒般浓重了,星星也更像钻石,田里和山里除青蛙的合唱和雀子的啼叫外,便只有河水嗬嗬的响声,在这静夜里听得十分清晰。
  屋子里亮着一盏油灯,熊淑彬在教着旦娃子认字,旦娃子从未上过学,因此,熊淑彬得给她补上文化课。熊淑彬在纸上写了“妇女”两个字,便一笔一划地教她认和写。熊淑彬说:“你看这‘妇’字,左边是个‘女’字,当然是指女人了。右边是个‘帚’字,这是扫帚的帚,就是说我们女人在家里没有地位,只能扫扫地、伺候男人,几千年了,都是这样。
  可我们当童养媳的,连这也不如,哪只是扫扫地啊,起五更、睡半夜,苦活、重活都得干,稍不如意还得挨骂挨打,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旦娃子愤愤地说。她说的是实情,她虽还只有18岁,繁重的生活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已经粗糙得像一个男人。她的脸,虽不算瘦,却没有多少光泽。而那脸色,就如同她身上的衣裳,一年四季都分不出是灰,是黑,是黄,是白,很像是收割了庄稼地的那种色调。
  熊淑彬看着她说:“所以,我们妇女就得革命,去争得自身的自由和解放。”“大姐,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干的,今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哪怕是赴汤蹈火也成。”旦娃子说。
  熊叔彬笑了,说:“不是我,而是革命叫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大姐,这些日子跟着你,我觉得连日子也变得有意思了,过去那十几年,我算是白活了。”“是吗?”“有意思的日子跟没意思的日子就是不一样。”“说说看,怎么不一样?”“有意思的日子,人的心情也变得愉快,再也不像先前过那日子,总是愁眉苦脸的,还想着死。
  格格格!”熊淑彬很响地笑,那双温暖如两盏亮亮的灯火般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一直盯着她,“光我们自己日子过的有意思还不够,得让我们所有的妇女、所有的贫苦百姓,日子都要过得有意思,这就是我们革命的目的啊!”旦娃子就不眨眼地望着她,越来越觉得,熊淑彬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坚实而有力量,而自己不过是一条小河,水花四溅地往前流,总缺少像大山那样坚如磐石的根,她说:“大姐,自入了这妇女协会,我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心里就有了底,就像自己长了根,这根就永远扎在革命里了。
  对!这根就得深深地扎在革命这块土壤上,只有革命,我们穷苦百姓这日子才有奔头,才有希望!”不知什么时候,她们身后居然站立着一位高大的男人微笑着看着她俩。
  熊淑彬忙起身招呼道:“嗬,张书记,您什么时候来的?”“我来了好一会了,你这老师当得不错嘛!”“哎呀,什么不错,让您见笑了!”熊淑彬笑着说,接着,便又给旦娃子介绍道:“他才是真正的老师,是师范学校的高材生。师范你懂吗?就是培养老师的学校。你说,他是不是真正的老师?”旦娃子便起身朝他恭恭敬敬鞠一躬叫道:“老师!”那人就嗬嗬地笑:“什么老师不老师,革命队伍里嘛,就都是同志。”熊淑彬接着介绍道:“他叫张启龙,我们浏阳县委工运委员,永和区的区委书记,我们永和区的农民协会和妇女协会就是他发动组建起来的,他是我们的领导。
  ”旦娃子从未与年轻男子接触过,也从未见过区委书记这样的领导,一时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未开口脸就先红了,轻轻地叫了声:“张书记!”张启龙人很热情、随和,走了拢来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名字,从小到大,大家都叫我旦娃子。”她说。她这才抬起头,打量一下他,只见他气度不凡,身材伟岸,站着像一尊石塔,披一件带补丁的蓝布夹袄,身着土布对襟布扣便装。他微笑着,用他那忠厚热情的眼光向她看了看,伸出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抓过条板凳坐了下来说:“长大了,怎么能老叫娃子,对不对?”熊淑彬就忙说:“您就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吧。”听说要给自己取名字,旦娃子高兴了,就睁了一双山葡萄一样黑甜的大眼看定他,略略有些忸怩。
  “好吧,我就给你取个正式的名。”他说罢,又偏过头问:“你姓什么?”“姓李啊,我爹叫李光田。”张启龙不禁又笑了,然后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李贞”二字,对她说:“这个‘贞’字就是‘坚贞不二’的‘贞’,就是以后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决心干到底。怎么样,这名字行吗?”“好,太好了!”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有如一颗光洁诱人的红杏。从此,她有了自己正式的名字——李贞,便高兴地拿起笔,照着“李贞”二字,一笔一划地学着写。她忽然觉得未来就像一只扇着翅膀的鸟儿,现在正朝她迎面飞来,在她的头顶上盘旋,使她充满无限的渴望。
  人,终归是要成熟的,成熟的同时也就告别了单纯。
  第二天,张启龙和熊淑彬便去了柞树湾古家。
  古德训与婆娘陈秀英正在家里为旦娃子的事而烦恼,旦娃子又去了镇上妇女协会,剪了巴巴头,还跟着人家闹革命,这让古德训又惊又恼:“反了,反了!”他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直起腰,在屋里大步来回走着。
  陈秀英有些慌怕,看着他说:“老爷子,这事该如何是好?这娃子怎么会去投了共产党呢?听说这共党分子抓了要砍脑壳的,还要诛连九族。”古德训禁不住身子又颤抖抖地打了个冷噤,脸色由白转青,一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像一对大珠子一样瞪着:“她要是回来,我剥了她的皮!”“老爷子,说这气话没用,得赶紧想个法子与她脱离干系。”陈秀英说。
  “法子?还能想什么法子?”古德训两手打颤,大腿一簸,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哗啦一声,把桌上的茶壶茶碗颠了老高,一只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四裂八瓣,茶水淌了一地。
  这时,张启龙与熊淑彬已进了院子。熊淑彬大着声音问:“古郎中在家吗?”屋里两人立时噤了声,陈秀英忙一颠儿一颠儿地走了出来:“古郎中不在,要看病,改天来吧!”忽地“咦!”了一声问:“你们是……”“我们是有事来找古郎中的。”张启龙说。
  古郎中忙走了出来,一见来人,心里便又咯噔一跳。古郎中在这一带行医,故而结识不少人,来的两人他自然认识,都是共产党里的人,在镇上正闹腾的红火,今日竟然寻上自己家里来了,能不又惊又怕吗?却又不能把人家往外撵,只得硬着头皮说:“请,请进屋里坐吧。”待客人坐定后,古德训却又无语,就咕噜地喝茶,呼啦呼啦地抽烟,眉头皱得跟线团似的。
  熊淑彬看了他一眼,一脸严肃地说:“古先生,我们今天来,是为李贞的事特地上门来的。”“李贞?谁是李贞?”陈秀英满脸疑惑,抢先问道。
  “哦,忘了说了,李贞就是旦娃子,李贞是她正式的名字,”熊淑彬说,“李贞在我们妇女协会工作,我们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的。”陈秀英立时显得很紧张,转头看看古德训,只见古德训出气粗了,满头的大汗,一个劲地搓手。他说:“不行,不行,她一个女娃子,应该在家里干活。”“什么不行,你以为妇女就只能在家里围着锅台转是吗?”熊淑彬两眼盯着他问。
  “人家都是这样的。”陈秀英一撇嘴道。
  “你们这是老皇历了,是封建,如今得提倡男女平等,这叫革命。”熊淑彬说。
  “她一个女娃子,能有多大能耐!她要在外边闹,以后就别进我们古家的门,哼!”陈秀英恼恨恨的说。
  “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一旁的张启龙听到这里就沉下脸来,脸孔渐渐打皱、收缩,唇髻微微地震动着,咳一声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和权利,她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古德训气白了脸,拔出烟斗,在前边的板凳头“卟卟”的叩了两下,重重地像盖章一样。
  “听说李贞在你们家里就没过过一个好日子,不仅要起五更忙半夜地干活,还得挨打受骂,有这回事吗?”熊淑彬仍是一脸严肃,提高了声调问。
  古德训突然像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
  陈秀英脸寡白寡白,像冰镇了一样,嘴里嗫嚅道:“自己家的媳妇,管教一下都不行吗?”“批评教育是可以的,但不能打骂,”张启龙很是严肃地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格和自尊,打骂这是严重的侵犯人权,我们是坚决禁止的。”“打骂人是不对,可她就这么去外边也不跟我们商量,她眼里还有我们这做大人的吗?”古德训脸孔突然一沉,白青青的,两只眼睛刀片一般瞪着。
  “人家能和你商量吗?”熊淑彬皱了一下那双都快连在一起的浓黑的眉毛道,“你们就不能检查一下自己,有你们这样对待人家的吗?”古德训就绞着眉毛,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大口地吞着又苦又辣的浓烟。他心里在想,面前这两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物,说不定要祸及全家的啊!想着想着,顿时像抽了筋骨一样,软软地靠在椅子里。
  陈秀英瞧了丈夫一眼,便说:“我们也没法子管住她了,就当我们古家没她这么个媳妇,这总可以了吧?”“不是当,而是她不能再在你们古家做媳妇,”熊淑彬说,“她要求革命,这是好事,我们是欢迎的。这样吧,我们替她草拟好了一份退婚协议,你们看看,要没什么意见,你们就签字吧。”古德训就与陈秀英对望了一眼,匆匆看了一下退婚协议,便提起笔,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近视眼镜离纸不到五寸,一股怒气呼呼地从嘴里吐了出来,重重地签上“同意”二字。那两个字有些草,显得歪歪斜斜,像没伸开手脚,端平身架,正如他此刻紧张而又暴怒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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