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军魂 by 老土
2018-5-28 19:32
第十四章 又苦又涩的泪水
第一次反“围剿”前夕,浏阳县委根据毛泽东和湘东特委、湘鄂赣边特委的指示,先后从县、区、乡党委和苏维埃政府机关,以及游击队、赤卫队,挑选和输送了300多名党员、干部、战士,分别到工农红军和中央苏区,参加巩固和扞卫根据地的斗争。妇女团由于女同志的生理原因以及单独作战存在许多困难等原因,湘赣省委和军区决定将妇女团转为地方武装,部分优秀的女同志调入机关工作,李贞也就被调任湘赣军区医务学校政委,后又调任为安福县县委副书记兼军事部长。
此时,整个湘鄂赣地区革命形势发展很快,不少县、区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广泛深入地进行土地革命。
工作是忙碌而又是令人激奋的。这天,李贞正在办公室阅读文件。房间虽小,却显得简朴而洁净。虽然是草房,因为墙壁粉刷得雪白,倒觉得光线充足。有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在窗台上,在地上跳跃、闪烁,晃人眼睛。
有人推门进来,是省委组织部长张子意。她忙起身让坐,笑着问:“张部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张子意笑道:“当然东风嘛!是东风自然就有大好消息。”“我知道,我这里刚收到一份文件,”李贞说,“平浏长游击大队不仅在花桥歼灭了杨鼎洲的‘铲共’支队,在周洛中洞又伏击了敌人一个团,缴获了十几担子弹。”张子意摇了摇头,却仍是笑望她说:“我要说的这个好消息可是关于你个人的。”“关于我的?我能有什么好消息?张部长,你就别说笑了。”李贞说。
“你不想听吗?”
“谁说我不听呀!你不说,我怎么听?”李贞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告诉你吧,我代表组织通知你,组织上决定派你到瑞金中央党校去学习。”张子意说。
“这太好了!”李贞嚷叫起来,兴奋得满脸通红,“谢谢组织上的安排,我早就想去学习了。”张子意说:“党校设有高级班和青年班,学期三个月,学员都是红军团以上、地方县以上的领导干部,你是第二期高级班的学员。”李贞此刻只觉着她的胸脯里,像鸟儿的翅膀似的扑腾着,黑莓子似的眼睛里弥漫着从心灵里荡漾出来的亮晶晶的光彩。
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喜悦,只想早点把这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张启龙。这段时间,张启龙在军区指挥部,正在参与开展湘赣革命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忙得两口子见面的时间都很少。
这晚上,好容易盼着张启龙回来了。他显得黑瘦了许多,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一脸黑茬茬的胡子,围着一张干裂的嘴。那身上个月还穿得合身的灰布军装,现在居然显得又宽又松。
她看着,就心疼得难受:“你也别太劳累了,也得注意一下身体呀!”他却呵呵笑道:“没事没事的,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说着,还蹦跳了一下,逗的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张,省委组织部通知我,让我去中央党校学习。”她极力地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
“这好啊!”张启龙笑着嚷,一边拿蒲扇吆着嗡翁叫的花脚蚊子,一边说,“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学习,掌握马列主义理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光知道打仗还不行,还必须懂得马列主义理论。”“我会努力的。”她说,便凝望着窗外的夜空,嘴角挂着宁静、赤诚又愉悦的微笑,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天空一样坦然、明亮。
然而,只要细心,就会发现她眼睛里多了一丝忧虑。好一会,她回过脸,看着他说:“往后,你可得多注意点,不该说的话就少说。”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问:“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这么不放心呢?”她显得有些不安,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心头蠕动。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的确让人有些心焦。照理说,这会是湘鄂赣苏区的全盛时期,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反“围剿”的胜利和粉碎了敌人严密的封锁,而且还是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苏区建设的时候,然而,在共产国际代表米夫等人支持和唆使下,篡夺了中央领导权的王明,开始了向全国各根据地派出左倾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思想严重的分子,妄图同时夺取各个根据地的领导权,控制整个苏区。
前些日子,湘鄂赣省委正在江西修水上杉召开第一届第三次执委扩大会议,这时,由王明派来的林瑞笙、陈佑生等即率中央代表团匆匆赶来把持会议,在会上极力宣扬和贯彻王明“左”倾路线,错误地否定省委过去的工作,批判省委的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同时,打着“改造各级党的领导”的旗号,在反对所谓“平浏地域观念”的口号下,撤换了原省委领导人李宗白、杨幼麟、于兆龙等,并迫不及待地成立了以林瑞笙自己为书记的临时省委。从此,党内骤然紧张,民主空气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一批坚持正确路线的同志,不断地遭到排斥、打击。
她说:“现在内部情况复杂,你还是要多提防一点好。”张启龙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然而,他是个心怀坦白、气度宽宏的政治家,很快就又变得高兴起来,他对她说:“你放心去吧,回来可还得教教我啊!”李贞在瑞金中央党校学习时,湘鄂赣省委的肃反运动进一步扩大化,严重混淆了敌我矛盾。
省委驻地设在三省边界的石牛镇。这个管辖着三省边界十余个县份的赤色“省城”,现在都已是气氛紧张得好像划一根火柴就会立刻爆炸似的。镇街上富商的深宅大院与宗族祠堂,都成了省委机关的办公地点,有少共省委,省革命互济会,省反帝拥苏大同盟,省苏维埃政府工农检查部、财政部、交通部、劳动部、文化部……等,门前都加派了重重岗哨,街上也极少有行人走动。即使有人,人们也显出张惶不安。
省委内剑拔弩张。在王明派来的肃反大员陈洪时的把持下,刘士杰等一批“左”倾机会主义分子纷纷跳了出来,大抓“AB团”、“改组派”、“第三党”、“托陈取消派”……等,打倒一切,怀疑一切。在开展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反对官僚主义斗争时,把王首道、张启龙作为“双料分子”来批斗。尤其是张启龙,被当作阶级异己分子,被开除党籍,并被押送到保卫局,准备处决。
这发生的一切,李贞一点也不知情。
天气也变得异常恶劣,分外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顶,一种山雨欲来的样子。还不时有呼啸的大风随着云头的下压来到大地,枯树残枝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
这天,她正坐在教室里看书,学校通知她速去党校办公室。
她匆匆赶到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两个陌生人,她满脸疑惑地问:“你们是来找我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瘦高个,着一袭灰布长衫,一张陌生的看不出年龄的脸,目光生硬,像是眼窝里戳了几根铁棍,样子很冷酷。他冷冷地问。
“我叫李贞。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瘦高个说,“我们是受省委派遣,专门到党校找你了解张启龙的问题的。希望你能配合组织说清楚他的所有问题。”“问题?他有问题吗?我怎么不知道?”她拢了拢头发,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她平静不了,瞪大着两眼说:“他很好啊,对革命忠诚,对党忠诚,对国民党反动派深恶痛绝……”来人对望了一眼,皱了皱眉,止住她道:“你先说问题。”“什么问题?”她大着声音说,“他家里有6位亲人先后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这些年一直出生入死带领着大家与反动派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你们说,这叫问题吗?”“这当然不是问题,但人是会变的,”瘦高个板着铁青的脸,锥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尤其是在这复杂的斗争中,一个人能老躺在过去的光荣上吗?”“我知道他,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学习。我这次来党校,就是他鼓励我来的,他一再嘱咐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我告诉你吧,”瘦高个动怒了,他涨红了脸,眼睛瞪得滚圆,“他顽固地维护原省委的原则错误,抵制共产国际路线,这叫什么?这叫反党行为!”“党内要讲民主,讲真理。你们说是反党,有具体事实吗?”她也瞪圆两眼,大声争辩道。她飕地站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阵发黑。她闭着眼睛定定神,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事实当然是有的,不是要你讲清他的问题吗?”“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在我的心里,他永远都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一名忠于党的战士。”“你别后悔。”“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这两人什么也没有问出,只得悻悻旋身地走了。
这时,窗外骤亮了一下,天空那灰色的厚幔撕裂开了一条缝,接着一声霹雷从远方传到头顶,仿佛房屋也给炸得晃动起来。
夜气很重,窗外树枝上的叶儿像被一场小雨浇过一样,在月亮下闪着亮儿。远处黑黢黢的山峦,像沉思的老人,山脚下那缓缓流淌的河流,是它无穷无尽的思绪吧?
李贞坐在女学员宿舍自己的床沿上,心情忧郁而沉重。她两眼凝望着窗外,思绪似烟雾般袅袅绕绕,乱纷纷一团。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在她耳边呼啸,她陷入了梦幻之中,她好像又看到了一场战斗,四处布满了烟与火,弹光闪闪,纵横交错地空中组成火网,手榴弹爆炸的火花,在硝烟里纷飞。她看见一支队伍,行动一致,有如一人,从山坡上冲下去,深入敌人尸骸枕藉的险地。她看清楚了,领头的便是张启龙,手里挥着一支短枪,在子弹的啸声中,在刀光的闪耀中,竟然是那样英勇无畏。她只觉得自己似乎热血在周身奔涌,便也奋不顾身地冲向敌群。忽然,有敌人凶狠地朝她射击,她被他拉住,很快地闪开,子弹打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火花四溅。他很快地朝敌人扔出一颗手榴弹,“轰——”一声,把敌人炸飞。他拉着她一并向敌人冲杀过去,他像兄长一样保护着她,他对她说:“只要我们心中想着革命,想着穷苦百姓的解放事业,我们就会变得勇敢,就会无所畏惧。”……“这错在哪里呢?”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同志,对人民爱,对敌人恨,全身心投入革命,还能不是共产党人吗?为什么要开除出党呢?”她深信老张他们这些同志没错,是问心无愧的。是他们身先士卒,带领着工农大众出生入死,百战艰难,创建了这数万平方公里,几百万人的红色根据地,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重兵围剿,建立了县、区、乡各级苏维埃政权。这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按照党指引的路子走的呀!怎么会是反党行为呢?
许多的人和事,在她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像奔腾的波涛,一霎时涌满她的胸膛。
与她住在同一宿舍的贺怡,见她这么晚了还没有睡,便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关切地问:“李贞姐,你还在为白天的事发愁吗?别去想了,只要自己觉着没错就行。”贺怡是贺子珍的妹妹,她受姐姐贺子珍的影响,15岁就投身革命。姐姐与毛泽东结婚后,她也嫁给了毛泽东的弟弟毛泽覃,是一位革命坚决、性格刚强的女战士,与李贞都是党校高级班的学员。
“我只是想不明白,”李贞对她说,“前省委怎么了?怎么一下竟成了斗争对象?难道他们领导对敌斗争,建立红色苏区这都错了吗?怎么坚持执行前省委的方针路线就是反党行为呢?”“别听那些鬼话!”贺怡说,“打了胜仗也是错误,那打了败仗就是正确了?”“你说是鬼话,可人家是中央派下来的,能说是鬼话吗?”“好,那我问你,你信得过老张吗?”“我当然信得过!”“这不就对了嘛!”贺怡说,“省委的功过是非,还是让历史公断,你要相信,将来有一天,党会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的。”“嗯,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李贞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
“这就对了,眼下,大敌当前,重兵压境,敌人对根据地又开始了新的围剿,我们就都得把思想集中到粉碎敌人的围剿上来。再说,到底谁是谁非,大家心里都透亮。姐,你说对不对?”李贞望了她一眼,拢了拢鬓额前的发丝说:“眼前我们最要做的,的确是要保卫好我们的革命根据地,决不能让敌人夺取了去。但这需要团结,需要同心同德,不能再搞窝里斗了,那样既伤害了同志,又危害了革命。可是,人家会撒手吗?”“别去管人家会怎么样了,我们都在党内好些年了,心胸要开阔些。姐,睡吧,明天还有学习任务咧。”她笑了一下说:“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那我也不睡,我陪你吧,”贺怡也笑道:“呃,李贞姐,你眼光不错嘛,我就看出老张是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是吗?鬼丫头!”李贞此刻心情好了许多,用右手指朝贺怡额头上戳了一下嗔道。
“真的,我不骗你,”贺怡一脸认真地说,“那次我在我姐夫家看到他,我就觉得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姐夫也不停地夸他。”“是吗?毛委员夸他了?”李贞惊喜地睁大双眼。
“当然夸他了,姐夫说他是个难得的将才,既知书达理,又有勇有谋,我们队伍里就要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李贞努力地笑了笑,她的眼眶内,却又聚集了一些痛苦的珍珠,随着那消瘦了一些的脸颊轻轻地流了下来。
保卫局的监狱是用一家富家宅院改造而成的,四面石砌围墙上布满铁丝网。张启龙就被关押在这里,和他同关一室的还有几个,都是这次肃反从红军队伍里抓出来的阶级异己分子。牢房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高不可及的窗口,一扇坚固的用铁条焊成的门死死地关闭着。
张启龙被关在这里,并未显出十分沮丧。人是消瘦了许多,然而那两道浓眉,那一对顾盼时闪闪有光的眼睛,再加上他那不怒而威的风度,都显出他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
这会,他正与同室的几位牢友在一块闲聊,打发着难耐的时光。一位牢友是个30多岁的中年汉子,是红军某部的一个团长,大概是觉得憋气、烦躁,或许是因为蚊虫的叮咬,抡着大巴掌朝着身子不住地啪啦啪啦地乱拍,一边拍,一边在屋里转着圈子,口里嘟嚷着:“活见鬼,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革命居然革到这里来了,哼!”张启龙叫住他说:“老姚,你别气,气也没用,你气垮了人家反倒更加高兴。”叫老姚的汉子便停下,说:“老张啊,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如让我去和反动派拼杀一场,刀刀见红,那才痛快。”“老姚,来,坐下坐下,”他朝老姚招手说,“人家不让去,你倒不如省点力气,留着以后去杀敌呀!”“还会有以后吗?”“怎么会没有?千万别悲观消沉,失去理想和信念,我相信党终究会理解和信任我们的。”“我就是心里憋气,”老姚说,“上阵杀敌,牺牲了还是个英雄,可是不明不白地给关这里,死了还要落得个反党分子,让人唾骂,唉!”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使他觉得痛苦和绝望。
“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可还要看到反动派被彻底消灭。老姚,你说对不对?”他居然笑了笑。
老姚这才坐了下来。
这时,牢门开了,有人传叫张启龙。
张启龙应声而去。审讯室里,坐着陈洪时与刘士杰。
刘士杰仍是一袭灰布长衫,阴沉着脸,坐着一动未动,见他来了,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冷冷地说:“张启龙,你知道你所犯的罪行吗?”“我不知道你们所说的罪行是指的什么,”张启龙说,“是与敌人战斗还是建立根据地呢?”“你别太嚣张了,”刘士杰大声咆哮道,“你已经被开除党籍,一个反革命分子,有什么资格还提与敌人战斗与建立根据地呢?”“我不明白,”张启龙看也不看对方,冷冷地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你有这份力气,为什么就不去冲锋上阵呢?”刘士杰一时被问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旁的陈洪时这时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在他前面站定,两只发黄的眼珠盯着他,像是烘过一样,令人厌恶:“张启龙,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你的亲人着想吗?”张启龙一愣,面颊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了两下。
陈洪时继续说:“你一个反革命分子,死有余辜,难道你还要连累一个威震湘赣的女共产党员,影响她的一生吗?”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心里万分焦灼和痛楚。自己是不是反党分子,他心里清楚,问心无愧,也不是由他们几个人说了就算的,这要由人民、由历史来评定。可眼下,自己已确实被他们开除了党籍,被打成了反党分子,这是要株连到李贞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株连九族,中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封建社会,根深蒂固。想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刘士杰阴险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一着打着了对方的痛处。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来从精神上折磨他,彻底摧垮他。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刘士杰说,“你不能牵连李贞同志,更不能眼看着她也被打倒而失去政治前途。”“好吧,我不会牵连她的,她没有责任,一切后果都由我承担。”他说,强忍住钻心的疼痛,嘴唇咬得发白。
刘士杰便从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写好的离婚协议书,对他说:“你看看吧,要没意见,你就签上名字。”他接过协议书,心里发出痛彻心脾的呼喊:“李贞同志,我决不能让你因我而遭受打击和迫害,请你原谅我!”便提起笔,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强忍着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但眼泪水终于如断珠般成串流下。冰冷的泪水顺着两颊流进嘴角,他一咬牙,硬是把这又苦又涩的眼泪咽进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