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叵 by 承德宋鸽
2018-5-26 06:02
第六章
玉芙蓉
外甥投靠老姨
畅远楼
揭去僧人面纱侯二嫂就是侯二嫂,不太丰富的走南闯北经历让她练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质。面对门外这群最不想见的不速之客,她迅速平缓了内心的紧张情绪,脑子冷静下来,面部表情也由惊愕变成了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装出来的既腼腆又意外的模样。“吆,各位是······”翻译官就是那个沙哑的男声。
“刘村长在这吧?”刘顺听清了这句话,知道躲不过去了,当机立断,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在在在,我就是刘顺。”翻译官立刻说明了来意。“皇军要进山执行任务,你给找个人带带路。”刘顺表面上没让人看出什么来,内心却是如释重负。“行行,我马上······这么着,我亲自去。”翻译官假惺惺客气了一下。
“那就有劳刘村长啦。”刘顺有点纳闷。“找我怎么找到这来啦?”翻译官一乐。“鼻子下有嘴,问呗。深更半夜往寡妇家跑,刘村长雅兴不浅哪。”刘顺心想,谁他妈的嘴这么欠,说我到这来了。他赶紧解释:“村里请来一个画师,晚上没地方住。
我想侯二妹子这儿人口清净,安排画师在这临时住几天,结果侯二妹子不答应,商量半天也商量不下来。”他转身对刘传业说:“传业,先把舒先生带回村公所忍一宿,明天白天等我回来再说。”说完,他领着翻译官和日本兵走了。侯二嫂关上门,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把头上渗出的冷汗。“吓死我了。”
承德西大街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街道。早在清康熙年间就被敕封为皇家御道。在这条宽三丈九长九百九十九丈的街道上,三座高大雄伟的皇家牌楼分前中后巍然屹立。从康熙到咸丰的一百多年间,龙骑凤辇无数次在此道经过,黄土垫道清水泼街彩灯高悬遍街披红的喜庆场面在这条街上出现习以平常。街道两边商家林立,还有十几座庙宇点缀其间。平时街上来往游逛的人众多,逢年过节更是人如潮涌比肩继踵。这条街上的人见过大世面,这条街上的商家赚的都是大钱。道光年间有人对这条街做过统计,每日商家的“流水”都在千两白银之上。
从此,“百年塞外第一街”的名气在周边数省一直叫得山响。乾坤轮回,时气聚散天有定数。自打咸丰皇帝被慈禧玩儿死在避暑山庄烟波致爽的西暖阁之后,他的接班人们就不再来承德了。西大街也如秋后草木,一天不如一天连蔫吧带黄了。不过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大街从今不如昔到苟延残喘也好歹挺了几十年。
日本人来了,南营子大街牛哄哄的走了字儿,西大街还在蔫头耷拉脑的硬挺着,一时半会看着还行,西大街并不是一条笔管条直的街,从二道牌楼到三道牌楼这一段,是一条弧线形的街道。在弧线的起点和终点间另外还有一条直道,这条直道给人的印象是街不像街胡同不像胡同,有几家小买卖,和比邻的西大街相比,还真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
在这条道的中段,有一处坐北朝南的大宅院。宽大的广亮大门建在高台阶上,门楣高悬一块由省长章一儒亲笔题字的“玉芙蓉”金字牌匾。两侧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前石狮子、门抱石、灯柱、辖禾木一样不缺,远近一看满目气派。大院内迎着大门的是一座磨砖雕花影壁,往东是垂花门,进到正院看到假山鱼缸石榴树,凹字形明梯明台的二层楼环抱着院落。这处宅院就是承德街上以前最大的风月场,现在的省政府交际所,名号“玉芙蓉”。
按理说像“玉芙蓉”这样的地方,一个堂堂的大省长实在不应该题字。因为不应该题字的理由千条万条都不难找,应该题字的理由找出一条也犯难。可是章一儒愣是给题了,不但飞龙走凤写出了“玉芙蓉”,还潇潇洒洒地把自己的尊名大姓写在旁边。金字牌匾高悬“玉芙蓉”门楣,如同章一儒给看守大门差不多。平头百姓公务官吏见到这块牌匾无不啧啧羡慕,“玉芙蓉”真牛。其实,真正“牛”的是“玉芙蓉”的老板彭久香。一个五十岁左右,长相干瘦,身材不高双目有神,穿的每件衣服都价钱不菲的女人。
彭久香在承德街面上也算是个人物。一个女流之辈把一家官派民营的买卖干得风生水起,而且还能跨朝跃代一直坚持,实属不易。彭久香不是承德坐地户,孩提时是北京善王府的格格,也算是名门之后。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善王爷因为支持义和团被慈禧太后砍了脑袋。
家族败落,生母跑回了平泉娘家,她则被送进“富连成”科班。学成之后,被京城京剧名票陈明山收到帐下唱戏。陈明山最大的能耐就是培养女弟子,后来他的女弟子一枝梅被汤玉麟看中娶成三姨太,他也借光当了汤玉麟的卫队副队长。彭久香追随陈明山来到承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想唱戏了。戏子是“下九流”,排在窑姐之后。陈明山也算够意思,连蒙带吓加唬弄,盘下了风月场“玉芙蓉”,随后交给彭久香管理。
彭久香是个有志向的人,关了风月场,把人情又托到了汤二虎那里。送上一枝梅和陈明山的面子,再加一点小钱,换来了老汤一句话:“玉芙蓉改为热河省政府官派民营交际处。”这一下子“玉芙蓉”的档次就平地飞天,彭久香立马涨了行市,正经打了几年腰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
后来日本人侵占承德,汤玉麟跑了,一枝梅和陈明山也跟着跑了,可是彭久香却一咬牙愣是没走。表面上看是彭久香这个女人挺有主心骨,其实她心里头是在盘算着另外一盘棋。十年前彭久香去天津搭班唱戏,有一次被日本领事馆临时叫去唱堂会。
在堂会上认识了一个叫小岛的文化参赞,两人虽然一面之交但也十分谈得来。小岛还特意和彩妆的彭久香合了一张影,彭久香留了一个心眼,把这张合影一直保存在身边。几年后,小岛时来运转,荣任关东军文化部次长。彭久香听说了这件事,没声张也没和小岛联系,一直慎着,全当没有这码事。
这回日本人来了,彭久香适时地打出了这张牌。在她向881部队司令官亮出这张合影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玉芙蓉”一切照旧,章一儒题字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但是一张合影的作用必定有限,既像流星又像昙花,很快日本人就不怎么拿这张合影当回事了,章一儒也为自己一时兴起献了墨宝感到有点后悔,可是覆水难收,牌匾挂在那还真就没理由摘下来。
也许这些正是彭久香所希望的,因为她的目的就是让“玉芙蓉”能安安稳稳地存在下去,低调一点好。她还怕把合影的事炒大呢,毕竟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事情闹大了,人家小岛那边要是生气怪罪,那可就麻烦了。彭久香不是一般人,知进知退,这个女人不简单。
阳历六月, 承德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入夜也不凉快。“玉芙蓉”门外的大红灯笼照亮半个街面,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时有进出。一辆人力三轮车远远驶来,车铃叮当悦耳。车上坐着一个胖老头,身穿法兰西洋缎子夏装,头戴盛锡福洞纱礼帽,脚穿内联升皮帮千层底压花便鞋,手拎一根嵌金镶玉紫檀手杖,人有福相做有派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
三轮车平稳停在“玉芙蓉”高台阶下,胖老头下车后径直走上高台阶,腿脚还算利索。年轻的三轮车夫将空车拉向高台阶旁边的一侧准备等客,那里已经有了一辆等客的三轮车,车夫是个中年人。两个车夫好像熟悉,双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年轻车夫停稳车,坐在车后座上和中年车夫聊天,他朝刚走进“玉芙蓉”大门的胖老头的背影努努嘴。“看看人家,这才叫一辈子呢。天天晚上有漂亮娘们儿搂着,多大的福份哪,没白活。”中年车夫有些不屑还有些嘲讽。“那管啥呀,宝贝儿在北平西城同和堂的房梁上吊着呢,搂也白搂。”年轻车夫想问个明白。
“听说他当年在慈宁宫伺候过慈禧太后,是吗?”中年车夫也是道听途说。“他在紫禁城里当过太监不假,至于伺候没伺候过慈禧那老娘们,谁也没见过。”年轻车夫又扭头看了一眼“玉芙蓉”大门。“老头准特有钱。”
胖老头名叫过宝山,人们当着他的面遵称过大爷,背后都叫他过太监。在承德街上,他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过宝山是直隶河间县人,少年净身进宫,在李莲英身边干得风生水起。慈禧死了以后,李莲英告老回家,过宝山失了势力被挤出宫。他先是去了东北,后来到承德落户,一晃也有三十年了。他当年去东北干了些什么,后来为什么又要到承德落户,谁有说不清。只知道他在承德街竹林寺旁有一处小院,自己一个人住,挺有钱。
过太监走进“玉芙蓉”,通过垂花门来到院内。彭久香从自己房间挑帘出来,满面春风。“过大爷来啦,今天有点晚哪。”过太监满心得意,但还是尽量装出矜持的派头。“这不,吉祥戏楼不是让索军长的内弟盘下来了嘛。今天重新开业,请柬一早儿就递过来了。这场咱得捧啊?刚听完一出龙凤呈祥。”彭久香专拣过太监爱听的说。
“您过大爷是社会名流,场面上的事您不去谁去呀?这是您给他们面子。”过太监被捧得舒舒服服。“不能这么讲,相互关照吧。”他想起正事来了。“小梅姑娘睡了吧?”彭久香就等着这句话呢。“哪能呢,等您哪。”这时一个小伙子从二楼下来,他身穿崭新的白裤白褂,右肩膀上搭条毛巾,彭久香赶紧叫住他。
“三喜,快过来拜见过大爷。”这个叫三喜的约二十岁左右年纪,中常人个头,寸发圆脸上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应声来到过太监面前,深鞠一躬。“过大爷好。”过太监刚才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面带微笑。“这位小兄弟面生,谁呀?”彭久香娇嗔地埋怨过太监。“您可别损他的寿了,晚辈儿,我乡下一个本家外甥,叫李三喜。
乡下闹饥荒待不下去了,就投奔我来了。昨天上午刚到,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好在我这缺人手,先留下干一段看看。往后,还得多靠过大爷提携着点儿。”过太监顺水作人情。“既然是彭老板您的亲戚,哪还有什么说的。”彭久香给个梯子就上房。“三喜,从今天起你在承德街上就算有根基了,还不快谢谢过大爷?”李三喜机灵,又给过太监鞠了一躬“谢谢过大爷。”
过太监点点头后转身朝楼梯处走去,刚走出几步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彭久香不苶不呆自然看出来了。“过大爷您有事啊?”
过太监还真是想起来一件事。“朋友从京城给我带回来一对儿玉鸟,我想送给小梅姑娘,可是那架笼子我瞧不上。佟山卖鸟笼子的老关头这几天没出摊儿,我又找不着他家的准地方。听说他每天早晨到离宫泄洪闸外打拳,我早晨不起早儿,麻烦您差人替我跑一趟。订一架最好的,就说我说的,肯花钱,让他给我加加细。”彭久香满口答应。“您放心,我亲自去。”
夏天夜短,不到五点钟天色已晨曦蒙蒙。避暑山庄泄洪闸建在德汇门东拐弯的宫墙下,墙内是山庄湖区,墙外是一片低凹沼泽地。沼泽地上长满芦苇,无数个深浅不一的水泡子连成片,每年的春夏秋三季,一到早晨这里就雾蒙蒙的。平常这个地方就很少有人来,清晨更是静得出奇。
在泄洪闸下的一块空地上,关启山独自一人闭目打着太极拳。彭久香穿过晨雾顶着露珠,手里掐着一张炸油饼边吃边走过来。“老关头儿,你倒会找地方,这路让我找的。”关启山睁开眼看了看彭久香,边说话边收拳。“找我?什么事啊?”彭久香想跟他套套近乎。“什么事?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关大哥吗?”关启山唬着脸,这些日子他一直都为鸟笼子被砸的事心里不痛快,再说他平时就有点像那种死面捏的葛路人。
“别别,咱们还是少掺和。您多少在官,我怕沾了您的官气,到阴间没脸见祖宗。”彭久香还真有心逗逗他。“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到了阴间就有脸见祖宗啦?告诉你,甭管阴间阳间,你这老绝户头都不给祖宗涨脸,咱们哥俩甭找钱。” 关启山知道斗嘴斗不过她,再说他也没那心思。“行了行了,我没心思跟你拉闲篇儿。说吧,找我啥事?”彭久香撇撇嘴。“找你还能有啥事,买鸟笼子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启山一头无名火。“提起鸟笼子我就来气,前几天我在街上被人欺负的事,你听说了吧。”彭久香当然听说了,她也为关启山打抱不平。“听说了,日本人办事真够缺火的。”关启山的脸色缓了缓。“你这话我爱听。就凭你这句话,我白送你一架笼子。回头你去我家,捡好的拿。”彭久香没想到今天这事办得这么顺,心里一高兴嘴就秃噜了。“太好了,那我就先替过太监谢谢你啦。”关启山愣了一下,好像没太听清彭久香的话。“等等,谁?过太监?”彭久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着实说了。
“鸟笼子是过太监托我给他代买的。”关启山脸色马上不好看了。“对不住,这架笼子我不能给你了。”彭久香挺奇怪。“怎么回事?猴儿戏,怎么说变就变呢?是不是过太监以前得罪过你呀?”关启山倒也不掖着瞒着。“他倒没得罪过我,可我有我的规矩,我们关家的鸟笼子对三种人不卖不送。”彭久香没想到一个卖鸟笼子的还有什么规矩,她要讨教讨教。“哪三种人啊?”关启山回答得干八脆不含糊。“戏子、阉人,还有娶了窑姐作老婆的贱种。”彭久香听完关启山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今天算是长学问了。
你一个卖鸟笼子的买卖人,人家谁给钱就卖给谁得了,还管人家是什么人干嘛。”关启山一条道走到黑。“不行不行,今天这场戏就算拉幕了,你回去吧。”彭久香面露难色。“是过太监点名让我来找你的,我又当着他的面拍了胸脯,你让我回去怎么跟人家交待呀?”关启山一绷脸。“实话实说。”彭久香也来火了。“行,你老绝户头够绝的。”说完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消失在晨雾中。
巍峨险峻的鸡冠峰上抹着一缕朝阳,靠着山峰根下有一座新翻建的庙宇和几株古松柏。庙宇山门上镶嵌着一块旧石匾,“灵峰寺”三个大字还隐约看得清。站在山门外朝下看,层层叠叠修建在山坡上的大石峪村几十户民宅在晨雾和炊烟中时隐时现。
灵峰寺距离村子并不远,村子里住得最高的住户与灵峰寺山门的距离也就是不到百米的一个小山坡。 刘顺村长领着舒渴读出了村子上山,沿着一条窄窄的山路直奔灵峰寺。“咱们大石峪村有两大姓,一个是我们刘姓,还有一个是钱姓。”刘顺边走边向舒渴读介绍情况。
“钱姓的大户叫钱善仁,也是我们这个村的大财主。他儿子在北平做买卖发了财,回来捐给村里三千块钱。大伙一商量,决定把已经残毁的灵峰寺翻建一下。那三千块钱不太够,大伙又都凑了点儿。”两人缓步走到灵峰寺山门前,可能是都觉得登山上来有点累,不约而同站住脚歇口气,刘顺指了指灵峰寺。“元朝的庙,在整个热河省的几百座庙里,这是修建得最早的一座。”刘顺走上高台阶,掏出钥匙打开山门上的铁锁,领着舒渴读进了山门,经过院子走进主殿。
主殿内空空如野,墙壁被厚厚的石膏抹得雪白。刘顺向舒渴读介绍庙宇修建进度。“土建的活儿去年秋天就完工了。”他用手拍拍墙。“都风干透了。请你来,就是先往墙上画壁画。在你画的同时,我去张罗找人做佛龛供桌莲花宝座什么的。等最后佛像塑好了,还得找喇嘛开光。”舒渴读从前没接触过这类壁画,有些茫然。
“壁画上画什么呀?”刘顺胸有成竹。“我从大佛寺要来了样稿,你照着画就行。照葫芦画瓢,好弄。”舒渴读心里有底了。“画壁画需要油漆,我带的颜料不对也不够,需要进城去买。”刘顺早就想好了。“这个不是问题,你先约摸约摸,开个单子,我让传业顺脚捎回来。”舒渴读缓了一口气。“油漆的事不太急,我先勾底线,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他看看四周。
“村长,我看这就挺好,晚上住这就行,省得来回跑。”刘顺有点拿不准主意。“行吗?”“我看行。”舒渴读又看看四周,更肯定了。“这里肃静,开展地下工作也方便。我是你们请来的画师,住在这里谁也不会怀疑。”刘顺见舒渴读态度坚决,也就顺水推舟。“你说行就行,回头我找人在这里搭个床,大夏天睡炕还容易上火。
至于铺的盖的和日常用品我给你配齐喽,这个寺里还正好有眼水井。哎,吃饭怎么办?”舒渴读没啥要求。“随你们安排。”刘顺想了想。“一日三餐,我派各家轮班给你送。咱们手里有开支,拍啥。”舒渴读点点头。“那行。”
避暑山庄畅远楼,山庄内八大楼之一,建在正宫东侧松鹤斎院内。据说清朝皇帝每年来承德避暑时,畅远楼是嫔妃、贵人、才人、答应、常在住的地方。按说这些女人每天晚上应该等着翻牌子,一宿一个的前赴后继。可是从康熙到咸丰就从来没按着规矩出牌的,都是天不黑就一头扎进畅远楼,一龙多凤有多大能耐都使上,玩了命的干。
身体好的,像乾隆活了八十多岁那是绝品。咸丰刚过“三张儿”就一命呜呼也属正常。咸丰在承德死了以后,再没有皇帝来承德,避暑山庄衰败了,畅远楼也消停了。民国时期,先后有两任都统住在畅远楼,可都是住了些日子不知为啥就急赤白脸搬走了。搬走就搬走,畅远楼还是完整地保存下来,不像山庄内其它古建被破坏得荡然无存。日本人来了,畅远楼被查封了几年,现在是“热河古迹物特别调查所”的办公场地。
畅远楼门前挂着“热河古迹物调查所”的牌子。从远处驶来的一辆军用吉普慢慢停在畅远楼门前,水田弘志从车上下来,独自走进楼内通往后院的穿堂门。
畅远楼后有一栋古建平房,这是一间办公室兼卧室。日本僧人长谷川一夫正坐在办公桌前伏案校阅厚厚的一摞登记表。他还是穿那身日本僧侣服装,身后是一张挂有蚊帐的中式古床,床上被褥叠放得见楞见角。
门外传来敲门声,长谷川一夫起身过去开门,看见水田弘志站在门外,忙躬身行礼。虽然两人的汉话说得不输中国人,但他们之间的对话肯定还是要用母语。“司令官驾到,有失远迎,对不起啦。”水田弘志以军礼还礼。“特意来拜访长谷川所长,打扰了。”两人都很客气,看起来他们之间以前并不熟悉。
长谷川一夫请水田弘志进屋后坐下,随即叫来一个佣人去准备茶。水田弘志欠了欠身表示谢意,然后还是客气。“所长来承德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一直忙于公务没能过来问候,实在是过意不去。”长谷川一夫应付这一类客套绝对得心应手。“哪里哪里,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能让司令官在百忙中惦记,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这又屈尊司令官光临寒舍,真有些蓬荜生辉的感觉,太谢谢了。”水田弘志一副关心的样子。“所长初到塞外山城,生活上不习惯吧?”长谷川一夫笑了笑。“出家人随遇而安,何况到热河后,各方面都给予了充分关照,已经很好了。”佣人上茶,水田弘志端起杯呷了一口。其实他喝茶是假,等佣人走出房间关上门才是真。
“所长在此担任要职,又在普宁寺主持佛教界,真是能者多劳啊。”长谷川一夫很谦虚。“本人才疏学浅,深感有愧于各界信任。好在本人知道其责任重大,工作不敢有半点懈怠。”
水田弘志站起身像是要四处看看,长谷川一夫也站起来陪在一旁。水田弘志看到办公桌上的登记表上都是中国汉字,又找到了话题。“我的支那语讲得不好,久闻所长在这方面造诣颇深,想向您讨教。我们现在开始用支那语对话好不好?”长谷川一夫想都没想。“当然可以。”两人立刻改用了汉语交谈,如果是不知情人在屋外窃听,还以为是两个中国人在说话。
“所长在普宁寺的职务一事,不知道北平雍和宫的批文下来没有。”听水田弘志这样问,长谷川一夫没想到对方也知道并关心这件事。“好像还没有。”水田弘志主动帮忙。“这件事,我可以通过皇军驻北平司令部给协调一下。”长谷川一夫当然求之不得。“那就有劳司令官了。”
两个人的谈话进行到这里,水田弘志要正式切入主题了。“以后我们在热河共同开展工作,相互之间难免有求助于对方的时候,到时候所长一定要给面子啊。”长谷川一夫隐约感到水田弘志话中有话,有点来者不善的味道。联想到他刚才要主动帮忙,看来是没有白吃的宴席。他力求自保,先使上一计封们棍。
“我一个出家人,六根清净与世无争,估计帮不上司令官什么。”水田弘志微微一笑,他绝对是有备而来。“我想向所长打听一个人,不知道所长熟悉不熟悉。”长谷川一夫不知道水田弘志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问:“谁?”水田弘志的眼光让人难以捉摸。“日本陆军情报总长田中一雄。”长谷川一夫略显一愣,但又马上恢复常态。
“不熟悉。”“不熟悉?”水田弘志穷追猛打。“我想所长应该熟悉。”长谷川一夫反问:“什么意思?”水田弘志还是微笑,但微笑中藏着狡黠。“所长可能不太了解我的历史,我这个司令官不是靠扛枪打出来的。在我来热河之前,曾经荣幸地给关东军总司令吉田将军当过两年的情报顾问,当时对日本陆军情报总部的人和事还是有所了解。”长谷川一夫有些没想到。
“这······”水田弘志等于是把长谷川一夫逼到了死胡同,刀刀见血句句慑魄。“在陆军情报总部,有一位被天皇亲自授予上将军衔的资深情报官。由于他的杰出工作,挫败了敌人六次企图暗杀天皇的行动计划。他领导的特别小组曾深入虎穴,一举捣毁在东京的支那人反满抗日地下组织老窝。
在朝鲜半岛,他又成功破获了为苏联人暗中工作的同心会电台中心。就是这样一位为大日本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情报界传奇英雄,六个月前却神秘失踪。不久,所长您,就在热河出现了······”水田弘志话说到此戛然而止,他看到长谷川一夫的眼睛里泛出一丝诡异的光。
水田弘志敲山震虎,长谷川一夫确实来者不善。